2017年7月17日

活死人之日



1.
有一位陌生女子,在我每天晚上運動經過公園,她必定都坐在那座長椅上。

她沒有使用手機,離路燈有點距離的位置昏暗到無法閱讀任何東西,只是坐在那裡微微低著頭,看向前方。經過的時候稍微能看到她的臉,但無法看清楚她的眼神究竟在注視著什麼。


2.
上次最後跟女友連絡的時間,大約剛好在一個月前。我們在那天之前先約好了一起看場表演,但她也在表演當天消失一整天,沒接電話沒看訊息,到了晚間開演時間人也沒出現。於是我連表演都沒看,直接到她的住所找人。

她住公寓式的住宅,從外觀可以看到家裡未開燈,不像有人在,或者是在睡覺。我用備份鑰匙開門,發現裡面的安全鎖是扣上的,表示裡面有人。

我試著用不引起鄰居關切的音量,不斷地敲著家裡大門,一邊問著女友是不是在房子裡.....沒有回應。

由於擔心,也出於好奇,我試著把耳朵貼在門上,注意去聽屋子裡頭有沒有任何聲音。

裡面有聲音,有人在唱歌,還有音樂,應該是她用筆電在自動播放音樂的聲音。現在正放到一位她喜歡的女歌手,她說過那位歌手總是用那樣令人心碎的聲音,唱著關於失敗者的歌,而我們也都是失敗者,所以愛聽她唱。

我聽到了椅子移動的聲音,因此我把敲門的力道再放了重些。

[我知道妳在裡面,為什麼不回應,妳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的嗎?] 我一邊敲門一邊說著。


一陣沉默,音樂仍持續自動撥放著,現在來到了我一直聽不習慣的華語饒舌歌手,他說唱著關於他的麥克風,還有他的一些理想與遠大抱負。

原本我都有了今晚只好睡在門口的心理準備,但在我準備坐在地板上的時候,門後的聲音匡啷匡啷地,門鎖像被迅速也粗暴地轉開。開門以後,見到的是女友本人。

她頭髮凌亂,氣色相當差也像是嚴重睡眠不足的樣子,也沒先跟我解釋今天為何爽約又消失,只說了句: [抱歉,今天突然很想睡覺,你回去吧。]

說完話以後,她就在我面前把門關上,留我一個人在門口思考,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。

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上貼了一塊紗布,好像還有點血漬,但來不及問她,我們在那天以後也就沒有再聯絡了。


3.
突然間生活少了一塊的感覺,逼得我需要做些事來轉移焦點,也才會每晚都在這個時間外出運動,經過公園。

在那天以後我變得很少跟人交談,覺得當下沒有想跟人進行任何談話的必要,甚至還感覺到一夕之間,週圍的人都變得冷漠木然,像是行屍走肉,變成了殭屍的感覺。

但其實我知道,變成殭屍的是我,是我擅自地用了那樣的態度,去面對我現在的世界。

這段時間裡,唯一能讓我產生興趣的,是那位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女人。雖然她看起來像是拒絕這個世界與她交流的姿態,但她也是我目前最想要與她交談的人。


4.
第31天,我又經過了那座公園,她依然坐在同樣的長椅上。

或許她明天就不會在那了,我突然有了那樣的預感,那讓我決定在當天不只是經過,而是走近他。

當我走近她的時候,看不出她有任何反應,也不像有看著我,而我也就只是默默地走到了她隔壁的長椅坐下。

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搭話,所以我只是模仿她在長椅上的姿態,用一樣的角度去看著她平常坐在這裡,都是在看些什麼事情。

於是我發現這個公園的位子雖然陰暗,看不太清楚身邊,但是很容易觀察到經過公園的人們,是一個好的觀察位子。想到如果她是有在仔細觀察的話,是不是能夠發現每天我經過了這個公園,都有在注意著她呢?

而她依然毫無反應,我也無事可做,但既然都坐下來了,突然離開也是奇怪,只好也跟她一樣看著公園的人發呆。


5.
這個公園一直都是滿多人的,雖然不大但有很多樹,路也舒服,吸引人們在晚上下班後來這裡走走或是運動,小小的約會。我和女友,應該說是前女友,也曾經在這座公園散步過,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都快忘記了。

平凡的日常,可能無趣但也還算和平的世界,雖然覺得心中沒有愛也沒有熱情,但也覺得沒什麼不好。

應該只是這樣的,平凡日常,但坐在這裡慢慢看著外界的感覺,慢慢地讓我感覺到一種令人害怕的不協調感.....

不協調,不,應該說是太協調。眼前經過公園的那些人們,多花點時間觀察他們後會發現,他們彼此之間都用著差不多的速率在移動著,雖然個體間還是有快慢的差別,但每個人都總是用一定的速率在移動。

為了確定這件事不是我的錯覺,我試著去紀錄幾個特定的人,他們繞著公園經過相同地點的時間。

我取樣了五個人,紀錄他們各自經過公園所花的時間,結果誤差都只在1到3秒之間。


這可能不是什麼太重大的發現,但這很不正常,規律的太不正常,我開始仔細回想來這座公園的人們,是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嗎?

並不是,人們走路或跑步是快慢不定的,走走停停,看起來像是不可預期行動規則的狀態,至少完全不是像現在這樣。那些人只是移動,用固定的速度與步伐移動,那不是散步,也不是休閒或運動,說得極端一點,那看起來只是外表像是人類一般的物體在移動。

我想起在這之前一個月裡見到的人,有一起工作的同事,商店店員之類的,有使用過語言交談,但都只是功能性的傳達訊息,談不上有聊天程度的對話產生。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,社會生活也沒有產生什麼問題,所以過去這個月並沒有觀察到周遭產生了任何異常.....


5.
所以她也只是固定會在某個時間坐在那裡嗎?

我想到這些事的時候,更仔細地去觀察了那位長椅上的女生。

她仍然只是看著眼前,沒有說話。

她應該看不到我吧,就像我覺得眼前的這個世界應該也看不到我這樣,我感受到一種接近絕望的孤獨,與悲傷。

[你覺得現在的他們,看得見坐在這裡的我們嗎?]
女生突然開口說了這句話。

我被突如其來的那句話打中,除了她突然開口以外,也因為她講出了我正在想的事情。

她把頭轉向了我這裡,把頭稍微抬起地注視著我,而我也在這時終於能看清楚她的眼睛。

那是一雙不正常的眼睛,左眼跟正常人一樣,但是右眼沒有瞳孔,是全白色的眼珠。她看起來淒美地,哀傷而奇異。

[我一直在等,等人過來再咬我一口,這樣我就可以變得跟其他人一樣,我的眼睛也會變得跟以前一樣了。]

仔細觀察她,女生的脖子上有個小小的印記,看起來像是齒痕,像是被嬰兒那麼小的孩子咬傷過的齒痕一般,小小淺淺地。

[但是現在沒有人會咬我了,因為我只有一半。]
女生說著,語氣帶了一種放棄希望的感覺。

我站起身來,走到了女生的面前,仔細地看著她的一雙眼睛。

殘缺,那不光只是外表上的殘缺,是更深層許多的,那雙眼睛裡頭少的不只是一邊的瞳孔。

我擅自地抱住了那個女生,在她耳邊說了我在這天最後的印象裡,最後記得的一段話。

[那麼妳就咬我吧,拜託妳了。]



6.
滿溢著的什麼東西被切割開來的感覺,靈魂化為液態與煙霧,像雨一般地散落在土上。

紅色的雨在風中飄散,在這其中有個女生流著淚卻笑著的臉,濕潤著的暗紅色的唇像是在嘲笑,那是悲傷也是救贖。

那是我最後的記憶。






致George A. Romero(1940-2017)